0026【以父之名,人前显圣】(1 / 1)

羊城。

某小区的毛坯房内。

陈兴华和姚兰正在刮腻子,夫妻俩一个刮房顶丶一个刮墙壁。

「滴滴滴滴……」

BB机的声音响起。

陈兴华把刮刀扔到腻子桶里,取下腰间的BB机查看留言。

「带上债本。儿子。」

陈兴华反覆读了几遍,实在没看明白啥意思。

他跳下架凳,把BB机递到妻子眼前。

姚兰也不知道儿子要干啥,但还是说:「你去回电话,这里交给我。」

陈兴华叮嘱几句,快速下楼离开小区。

他没有前往出租屋取债本,直接寻找附近的话吧回电话。目前还欠谁多少钱,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。

「良良,你让我拿债本做啥子?」陈兴华问。

陈贵良没有绕弯子,直接说道:「爸,我今天赚了五万块钱。」

陈兴华听得一惊:「你没做坏事吧?」

「我用一些商业创意,卖给表叔的老板朋友,」陈贵良解释道,「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表叔。」

陈兴华沉默。

他并非不信儿子,只是过于惊讶,不知该说什麽才好。

陈贵良道:「爸,你把姓名和金额念一下,我这边记下来直接还了。如果债主目前在羊城,你自己从卡里取钱去还。」

父子俩有同一个银行帐号的正副卡。

陈兴华说道:

「有两个在羊城打工,我自己坐车去还。从给你存的大学学费里拿,能省下一笔异地取钱的手续费。」

「你记那些剩下的。我们村一组的杨爱军,欠他2360块;四组的刘跃进,2250块。下丰村二组的唐光耀,2280块;下丰村二组的刘刚……」

这些都是七年前拖欠的工资。

陈兴华被合夥转包工程的老乡坑了,必须自己掏钱把工资给补上。幸好当时工程已经做完,工资也已结了一部分,老乡只是卷走尾款跑路。

整整七年时间,陈兴华丶姚兰夫妻俩,一直在努力偿还剩下的工资。

陈贵良说:「爸,别打工了,你跟妈回来吧。」

「手里的装修活还没做完,等干到年底就回家。」陈兴华说。

陈贵良道:「行。等你们回来过年。」

陈兴华看了看通话时间,掐着分钟数说:「我先挂了,超过整数又要计费。」

「再见。」

父子俩的语气,都显得比较平静。

没有什麽激动欢喜,也没有哽咽哭泣,更不必嘘寒问暖。

波浪翻涌的情绪,往往藏在平淡背后。

陈兴华从话吧走出,只觉今天的阳光格外灿烂。

压在他身上七年的大山,一朝被搬走扔去海里,全身骨头都仿佛轻了几斤。

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!

陈兴华疾步回到正在装修的房子,迫不及待把消息告诉老婆。

姚兰听罢长舒一口气,默默走到阳台坐下休息。她背对着丈夫的时候,悄然抬手抹掉眼泪,但眼泪却越抹越多。

多年的压抑和委屈,都在顷刻间化作泪水。

姚兰休息几分钟,泪水不再往外涌了,她又回客厅继续刮腻子。

债虽然已经还完,但日子还得继续过。

儿子读大学需要花钱,老家的破房子也得重修。

用钱的地方太多了。

刮了一阵腻子,姚兰突然笑道:「今天早点下班,我去买点肉,好久没吃肉了。」

「猪肉丶羊肉丶鱼肉都买点,」陈兴华也露出笑容,「把隔壁老张两口子也叫来,以前都是他们请客,也该轮到我们回请了。」

陈贵良突然赚到5万元,这种大事夫妻俩竟也不多问,甚至都不给冯涛打电话确认一下。

因为他们信任彼此,也信任儿子。

并且,从不干涉儿子的事情,尊重儿子的一切选择。

鞭长莫及。

七年不回家的他们,干涉过问再多也没用,陈贵良属于彻彻底底的被放养。

……

挂掉电话,走出话吧。

陈贵良蹲在街边,开始思考该怎麽操作。

就算是还债,也有不同的还法,所能达到的效果截然不同。

凭藉久远的记忆,陈贵良走向一条老旧商业街。

二十年后,这条街被改造重建,此时却还人气十足。街道两侧的店铺摊位,目标受众是城市底层平民,以及进城买东西的农民。

印着《流星花园》剧照的休闲裤,只要十元钱一条,讲讲价六七块也能拿下。

陈贵良买了一条红塔山丶一些叶子烟和几斤烤蛋糕。

随即取来现金,坐计程车来到城乡结合部,找到一家卖电视的小店铺。

「这种彩电多少钱?」陈贵良问。

老板热情接待:「长虹,名牌。小伙子要是看上了,1800成本价拿走,我就赚你几十块辛苦钱。」

陈贵良又问卫星天线价格,这种天线形似直径一米的雷达。俗称「锅盖」。

老板说道:「锅盖500块一口,两公里内包安装,超过两公里要加安装费。」

陈贵良直接拦腰砍价:「给你2500,我买两台彩电。全都要配锅盖天线,必须送货上门包安装。」

老板叫苦连天:「唉哟,不能这样讲价,我连本钱都……」

陈贵良懒得废话,转身就往外走。

「小伙子,不要走嘛,价钱还可以谈。」老板连忙喊住。

陈贵良已经走到店外。

老板追出来问:「送到哪里?」

「姚家乡前锋村。」陈贵良说。

老板又开始抱怨:「姚家乡太远了,我加钱都不会送……唉,你别走啊!我送,我送。你要先付钱!」

陈贵良回到店内,快速掏钱付款。

老板把彩电和天线搬上三轮车,让自己的老婆留下来看店。

他一边发动,还一边抱怨,说这笔买卖亏本了。

陈贵良塞过去一支烟让他闭嘴,随即跳进三轮车的车斗,跟两台彩电坐在一起。

颠簸好半天,三轮车从县道驶入村道。

村道更加崎岖不平,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翻车。

陈贵良默然观察着乡村景色。

他不喜欢这里,不喜欢自己的村子。

关于这里的记忆,大部分都不怎麽美好。

陈兴华丶姚兰努力打工,一笔一笔结清拖欠的工资。但被拖欠工资的村民,却把怨恨都算在他们头上。因为卷钱跑路那人已经失踪了,咒骂一个失踪人口属于白费劲。

连带着陈贵良也被看不起,甚至不让自家孩子跟他玩。

债主们这样做无可厚非,但很多没有被欠钱的村民,也莫名其妙歧视陈贵良一家。

当然,更多村民则纯属看热闹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

直至十多年后,整个村子因修高铁丶建新城而拆迁。陈贵良看着面目全非的老家,看到家乡父老全都被迁走,他终于感觉自己失去了什麽。

其实有些村民对他不错,只可惜少年感受到的善意,完全被满腔怨愤给蒙蔽了。

在族里跟他辈分相同,年龄却比他父亲还大的三哥,半夜里用自行车载他去医院挂急诊。

家住水田对面半山腰的谭婆婆,每次路上遇见都会给他糖吃,即便已经读初中依旧给他发糖。

还有副业打渔的李二叔,卖鱼回来总是故意经过他家,把剩下的餐条半卖半送……

没哪个地方是全员坏人。

「前面竹林停一下。」

没等三轮车停稳,陈贵良就腰马合一跳下去,冲正在路边农田干活的喊:「梁四叔,过来帮帮忙。」

村民大多沾亲带故,这位「梁四叔」跟陈贵良拐着弯是亲戚。

梁四叔扔下锄头过来,惊讶道:「贵良,你买彩电啊。」

陈贵良塞给他一盒红塔山:「给娘娘(奶奶)买一台,给家公家婆(外公外婆)买一台。」

「孝顺!」

梁四叔喜滋滋把红塔山收下,非常卖力的跟老板一起抬彩电。

大概走了两三百米,就已吸引来四五个村民。

彩电并不稀奇。

稀奇的是买彩电的人,陈贵良家里还欠着债!

当即就有村民悄悄跑回家:「快去通知杨爱军他老婆,陈贵良买了两台彩电。让她赶紧过来要债,拿不到钱就用彩电抵!」

外公正在院坝里用高粱杆扎扫帚,这种扫帚可以拿去集市售卖。

陈贵良看着「复活」的外公,笑容变得格外灿烂:「家公,我给你买了叶子烟。」

「好。」

外公乐呵呵继续扎扫帚。

陈贵良又说:「还给你买了彩电。」

外公这才惊得站起来,眯着老花眼看向陈贵良身后那些人。

陈贵良对老板说:「彩电抬进去放到卧室。」

「走这边。」外公连忙引路。

没有电视柜,便清理一张破桌子,搬去卧室用来放彩电。

闻讯而来的村民,人数越来越多,聚在院坝里闲聊。还有几个长舌妇远远站着,对陈贵良指指点点。

又过几分钟,外婆和小舅收到消息,匆匆忙忙从地里赶回家。

至于大舅夫妻俩,则一直在沿海城市打工,把孩子也接去读农民工学校。

「陈贵良在哪的?陈贵良在哪的?」一个农妇飞快跑来,正是债主杨爱军的老婆。

陈贵良主动问候:「朱三嬢,你好啊。」

农妇手里拿着工资欠条,揪住陈贵良的衣服说:「你有钱买彩电,就没得钱还债啊?今天说啥子都要还帐,不给钱就把你彩电搬了!」

陈贵良面带微笑,掏出一沓钞票,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:「我爸妈发财了。他们让我回家,把欠的旧帐全部还清!」

此言一出,村民们议论纷纷。

有人好奇问道:「贵良,你爸做啥子生意发财了?」

陈贵良的谎话张口就来:「我爸妈在搞装修队,前不久接了个大生意,半栋楼的毛坯房都让他们做装修。」

这下村民们彻底炸锅。

「我就说陈兴华不是赖帐的人,这几年一直都在还债。」

「何止哦。村里面出去打工的,就数他跟石强混得最开,好早就在羊城那边当包工头。」

「你不要提石强。就是那个狗日的,把工程款都卷跑了!」

「贵良,你爸的装修队还缺不缺人?要是跟着他做装修,一年能挣多少钱啊?」

「贵良,你爸回不回来过年?我明年也想出去打工,就是不懂装修手艺,跟着他做学徒可不可以?」

「……」

几分钟前,陈贵良的父亲还被村民看不起,这些年不知被多少人暗地里笑话。

但转眼之间,就从老赖变成村里的能人!

那农妇也不再揪着陈贵良的衣服,但语气还是不怎麽好:「拖了七年才还钱,要是存在银行,利息都有几百块。」

1996年的银行存款利息接近10%,亚洲金融风暴之后才猛降。

真要严格计算利息很吓人的。

但还债嘛,利息意思意思就可以,稍微给点已是意外之喜。

陈贵良多数了两百块钱,跟本金一起递给那农妇:「朱三嬢,这两百块是利息。我爸发财了,该给的都会给。以前还债没给利息的,过年时都可以来我家,肯定把利息全部补上!」

农妇顿时喜笑颜开,连忙用欠条来换钱,还奉承道:「我早就晓得陈大哥耿直,而且有办法得很,肯定能把债还上。贵良你也有出息,以后是大学生,怕要留在大城市上班。」

捧高踩低,人之常情。

陈贵良今天折腾这些,当然是为了父母回家之后,能够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。

如果只是把债给还上,照样会被长舌妇给诋毁!

所以,父母必须「发财」。

外婆和小舅此刻笑得合不拢嘴,他们被看热闹的村民围着,耳畔传来各种各样的恭维话。

尤其是那些听说陈兴华发财了,想明年跟着一起做去装修的村民。众人一个劲儿的捡好话说,全然忘记了以前背地里讲的恶语。

「家婆,我给你买了最爱吃的烘蛋糕。」陈贵良拎着蛋糕过去。

外婆更加欢喜,对左邻右舍说:「我外孙孝顺得很。」

邻居们纷纷附和恭维。

陈贵良也跟着笑,但心里有点想哭。

他重生之前,外公外婆已相继病逝。

尤其是外公过世的时候,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,赶回老家时只能直奔灵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