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8【陈记者的意外发现】(1 / 1)
下午时分。
在乡场桥边不远停下,陈锋摇下车窗问水果摊主:「乡中心校怎麽走?」
「那边上坡就是。」
临近春节,水果摊生意不错,摊主热情招揽:「老板是去走亲戚?我这里水果新鲜得很。你看这个红富士,新品种,又大又脆又甜……」
陈锋没打算买水果,随口问道:「你认识陈贵良不?」
摊主笑道:「肯定认识噻。」
「他很有名?」陈锋感觉有内情,连忙下车给摊主递烟。
摊主却警醒起来,对陈贵良避而不谈,反而称赞起那支香菸:「骄子,好烟罗。」
陈锋乾脆把半包烟全递过去:「你是陈贵良的亲戚?」
摊主却不接烟了:「你问他做啥子?」
陈锋胡诌道:「我是二中的老师,寒假期间来做家访。」
摊主笑了笑,没有再说话。
他又不是傻子,还有两天就过年,老师怎麽可能来家访?
陈锋实在没办法,只能掏出自己的记者证:「我是《西华都市报》记者。陈贵良同学出名了,我是过来采访的。」
摊主盯着记者证看半天,反而愈发怀疑。
陈锋又从车里取来一张报纸,并拿出自己的身份证:「你看这里的报导记者名字,是不是跟身份证丶记者证一样?」
摊主终于笑起来:「陈贵良是好学生,好得很呐。」
「怎麽好的?」陈锋问道。
摊主却不仔细讲,只是反覆强调:「反正就是好学生,你写文章表扬他嘛。」
陈锋刨根问底:「他做了什麽好人好事?」
摊主支支吾吾不说话。
陈锋道:「你如果不知道,我就去采访其他人。」
摊主终于开口,却不说陈贵良:「乡场那边是白沙坝村。村里头有个龟儿子,从南方打工回来,搞了一个青龙帮。还说自己是古惑仔,在港城跟陈……陈啥子混过……」
「陈浩南?」陈锋说道。
摊主点头:「对对对,就是陈浩南。」
「还有人信啊?」陈锋好笑道。
摊主说道:「唉哟,那些憨包娃儿信得很,撵在他屁股后头喊老大。」
陈锋问道:「这些混混都干了什麽?」
摊主说道:「最开头他们胆子不大,只敢找学生收保护费。后来心就野了,老子摆个水果摊,每个月都要交保护费。」
摊主指着桥头一家小饭馆:「张二娃就因为没交保护费,他店里头的几个蜂窝煤灶,半夜被撬门抬去丢到河里,还在他墙壁上到处泼潲水。」
「你们没报警?」陈锋问。
摊主叹气道:「乡派出所早就撤了,只有镇上一个派出所。镇派出所那边,也拢共只有几个人。我们报警,就派两个人过来调查。也抓到过几个混混,都是学校的初中生,教育几句就喊家长领回去。青龙帮那几个头子,每次都躲得快,根本就抓不到!」
「是不好处理。」陈锋说。
摊主说道:「我们就做点小生意,那些龟儿子提刀带棒。你说咋个惹得起?反正保护费也不多,我一个月只交10块钱,就当是打发叫花子。」
陈锋听了哭笑不得:「一个月10块钱保护费?」
「后来说要涨价成15块,我都还没来得及交,那帮龟儿子就被陈贵良弄了。」摊主幸灾乐祸。
陈锋问:「怎麽弄的?」
摊主说道:「陈贵良放学被他们堵在桥头,吓得朝我这边跑。他被人踢了一脚,扑在我水果摊上,把我的苹果跟番茄都撞翻了。那些龟儿子围着他打,我还看到有人用钢管闷了两下。」
「当时是夏天,我顺便卖几个西瓜,摊子上摆着一把西瓜刀。陈贵良提起我的西瓜刀就砍……陈记者,你不要乱报导哈。这个不是打架斗殴,法院那边判的正当防卫。用电视剧里头的话来讲,就是行侠仗义丶除暴安良!」
「陈贵良的班主任出面,写了一封请愿书。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,当时都在请愿书上签名盖手印。你随便在乡场找个铺子摊子问,都是签了名作了证的。哪个不说他是好学生?」
陈锋早已掏出速记本:「后来呢?」
「后来那几个龟儿子被抓了,有的从医院出来就去坐牢,听说还查出来犯了别的事,」摊主说道,「派出所的也不讲明白,说是涉及未成年隐私。我们这些人就猜啊,可能是青龙帮骗了不止一个女学生去坐台。领头那个龟儿子判了十年,肯定不止收保护费那点事!」
涉及到初中的女学生,陈锋听得极为愤怒:「确实是除暴安良!」
陈锋又问:「县二中是省重点,陈贵良怎麽考进去的?」
「他脑壳灵醒噻,读书读得好,」摊主笑着说,「那帮龟儿子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,乡里连续两年都没学生考上二中。陈贵良当年考全乡第一名,全镇第一名!那句话咋说的?文武双全!」
让领导和老师头疼的陈贵良,在这摊主眼里却是个少年英雄。
陈锋又去其他店铺和摊位,采访了一些个体户。他们都说那些混混是坏蛋,历数混混们的恶行,对陈贵良的讲述反而不多。
接着又去学校,采访陈贵良的初中老师。
再去镇派出所采访。
综合各方描述,一个品学兼优丶敢于跟恶势力做斗争的少年形象愈发丰满。
陈锋想起那首诗的序文:乃在草莽方寸间,有撑天拄地之气魄存焉!
……
陈兴华和姚兰夫妻俩,连续几天去排队,都没买到返乡车票。
最后实在没办法,只能加钱买黄牛票。
而且还是站票。
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,白天只能在车厢里站着,晚上再躺过道打盹儿。偶尔有人中途下车,能够趁机坐几分钟。
总算到了山城,这里是终点站,回老家需要再换乘火车。
夫妻俩浑身酸痛,又舍不得去住旅馆。他们只买到次日的车票,决定在候车大厅等待半天一夜。
也顾不得什麽形象,两人选了一个角落,拿出毯子铺在地上睡觉。
从中午睡到晚上八九点,总算缓解了疲惫。陈兴华闲得无聊,便让老婆看着行李,自己跑去站外买来几本杂志。
全是那种盗版地摊杂志,充斥着秘闻丶暴力和艳情。
放在二十年后,随便发在哪个网站,这些内容都无法过审。此时却大摇大摆售卖,广受底层百姓喜爱。
回到候车大厅,姚兰说道:「那边有打开水的。」
「那我守着,你去泡面。」陈兴华盘腿坐下。
姚兰拿出两个铝制饭盒,他们当然舍不得买杯装泡面,都是用饭盒打开水来泡袋装的。
把方便面泡上,又拿出两个煮鸡蛋。
正吃着面看杂志呢,旁边有看报的议论起来。
「这个龟儿好凶,写篇文章就能读清华北大。还是我们市的!」
「啥子哦?」
「作文比赛啊,一等奖。有个记者不信他写得出好文章,当场就给他出题目,龟儿走了七步又写出来一首诗。你不信看嘛。」
「哟,真是我们龙都的。」
「富世二中的。我娃儿要是能保送清华北大,老子过年都不回来,天天闷起干活供他读书。」
「你想得倒美。你屋头那个娃儿,莫说考二中,一中都考不起。」
「就不争气啊。不好生读书,只晓得要生活费。老子回去就打他一顿!」
「哈哈,过完年再打嘛。」
「……」
陈兴华和姚兰听到「富世二中」四个字,齐刷刷朝旁边看去。但他们也没多想,不觉得那是自己儿子。
又有一个民工接腔:「胡麽倌,你们在说啥子?」
「富二中的学生,写文章保送清华北大了。」
「我侄儿也是二中的,会不会是他哦。」
「你做梦嘛。」
「叫啥子名字?」
「陈贵良。」
陈兴华和姚兰同时愣住,他们各自放下饭盒,对视一眼确认自己没听错。
陈兴华走过去问:「老乡,你说是富二中的陈贵良?」
「是啊。」
「报纸能不能借我看一哈?」
「等我看完再说。」
「啥子报纸?」
「《南方周末》。」
农民工很少有读《南周》的。
这份报纸,是有人看完扔在候车大厅,被那农民工捡来打发时间。
陈兴华快步跑出去,很快就买回来一份,喜滋滋递给老婆过目。
姚兰满脸笑容看完,又担忧道:「会不会是同名同姓?」
「哪有恁巧?」陈兴华说,「良良从小作文就好。」
夫妻俩反覆阅读好多遍,愈发确认就是自己儿子。
但他们没有到处宣扬,只坐在那里捧着报纸偷偷高兴。
七年多的还债生涯,让夫妻俩变得小心谨慎,无论什麽时候都不敢出风头。
又过一阵,陈兴华终究是没忍住,故意跟旁边的几个民工搭讪:「这个娃儿确实厉害,清华北大可不好进啊。」
一个民工说道:「换成是我娃儿,老子睡着了都要笑醒。」
陈兴华说:「我也要笑醒。」
又有民工说:「你们就不要做梦了。这种娃儿,肯定是城里头的。他妈他老汉儿,可能还是哪个学校的老师,不然咋个培养得出来嘛?农村娃儿就不得行,全部都是留守儿童,天天打架闹事,能读完初中都算好学生。」
陈兴华笑道:「那倒不一定,农村娃儿也有自觉的。」
聊着聊着,话题就转到别处。
但陈兴华总是把话题又扯回来,变着法的诱导旁人夸自己儿子。
姚兰在旁边看得直笑,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