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烛锁寒心(2 / 2)

艳丽的红绸如同被解除了封印,翩然滑落。烛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,照亮了盖头下那张陌生的容颜。

李樽的目光下意识地垂下,避开了那骤然暴露在光亮中的脸庞。他不想看,或者说,不敢去看那即将与他命运捆绑一生的人,此刻会露出怎样的表情——是羞怯?是期待?还是和他一样的茫然与抗拒?

然而,就在他视线垂落的瞬间,一个清亮中带着一丝娇憨、又隐含嗔怪的声音,带着初春溪流般的活力,撞入了他的耳膜:

“大使骗我了。”

李樽的心猛地一跳,带着一丝愕然,下意识地抬眼看去。

烛光下,白孜孜微微仰着脸,一张脸如同初绽的白玉兰,皎洁无暇。她的五官是精致而明艳的,带着异域风情的深邃轮廓,此刻因着薄怒和一丝娇憨而生动异常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,大而明亮,眼尾微微上挑,如同盛满了星辉的湖泊,清澈见底,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点点孩子气的“被骗了”的委屈,直直地望进李樽的眼底。

她的脸颊因为方才的闷热和紧张而泛着自然的红晕,像雪地上晕开的胭脂。没有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低眉,反而规矩的、带着强烈好奇地平视着他。

李樽愣住了。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,却唯独没有眼前她是这般规规矩矩却带着毫不矫饰的率真。她身上没有一丝被强行捆绑的哀怨,反而像一头误入金笼却依旧好奇打量四周的小鹿。

“嗯?”李樽喉结微动,发出一声低低的疑问,声音因之前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。他看着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,心中的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活力撞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,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许,“你不满意……我的模样?”

白孜孜闻言,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,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。她唇角一弯,那点委屈和嗔怪瞬间被一抹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取代,如同阴霾的天空骤然洒下阳光。她非但没有回避李樽的目光,反而将脸更凑近了些,仔仔细细地、毫不避讳地端详着他,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。

“才不是。”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坦率,“大使说,你与画像上别无二致。可他们画得……”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,带着点嫌弃,“太呆板了,太死气沉沉啦。”

她的目光规矩地流连在李樽的脸上,带着纯粹的欣赏和惊艳,“殿下本人,比画出来的更加……嗯……”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,眼睛亮晶晶的,“更加英俊,对,就是英俊!而且……”她的声音低了一些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真诚,“比我想象的……更加温柔。”最后两个字,她说得很轻,却清晰地落入了李樽耳中。

温柔?李樽的心弦被这意外的评价轻轻拨动了一下。他看着她近在咫尺、毫无保留的笑脸,那双盛满星辉的眼眸里,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略显怔忡的身影。方才祖父那冰冷如铁的训诫,那关于金鹰的绝望隐喻,在这双清澈见底、充满鲜活生命力的眼眸注视下,似乎被短暂地冲淡了。一种极其陌生的、带着一丝茫然和奇异的暖意,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。

他看着她,沉默着,唇角却不受控制地、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。

那不是喜悦,更像是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和明媚所触动的、近乎本能的回应,一个极淡、却真实存在的弧度。

白孜孜捕捉到了他唇边那抹一闪而逝的弧度,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,笑容更加灿烂夺目,仿佛整个寝殿的红烛光芒都汇聚到了她的脸上。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,隔着满室的金红华彩和浓得化不开的合欢花香。

烛光在彼此眼中跳跃,一个带着初见的惊艳和率直的欣赏,一个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和一丝被意外照亮的微光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是短短一瞬,李樽率先移开了目光。那抹微弱的弧度迅速敛去,眼底深处那无法消弭的沉郁重新浮起。他没有再看白孜孜,也没有去碰那象征着圆满的合卺酒。

烛火在他轮廓投下幽冷暗影,李樽垂眸抚过腰间玉带,语调漫不经心却暗藏锋芒:“我听闻,白公主最是知礼守矩。今夜这洞房之仪,莫不是也要将三书六礼的章程,都化作不得不从的铁律?”

他只是转身,沉默地走向那张宽大的、铺满百子千孙被的龙凤喜床。动作有些僵硬地脱下沉重的外袍,只着素白中衣,然后掀开锦被一角,在最外侧躺了下去。

他背对着白孜孜的方向,身体绷得笔直,如同一张拉满的弓,无声地将自己封闭起来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闭上了眼睛,仿佛已经沉沉睡去。

白孜孜垂眸掩去眼底转瞬即逝的黯淡,指尖无意识绞着喜服上的金丝绣纹,声音清浅却透着恪守本分的克制:“既已拜过天地,自当以礼相称。往后...还望殿下唤我闺名。”

床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,李樽闭着的眼眸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暗潮,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:“睡吧,皇子妃。”这刻意疏离的称谓如同一把薄刃,将红烛摇曳的暧昧尽数割裂。

寝殿内,红烛依旧高燃,发出噼啪的轻响。浓烈的花香弥漫在空气里。

白孜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,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、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气息的挺拔背影。她没有生气,也没有委屈,只是眨了眨眼,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。

然后,她自己也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挪到床的内侧,学着他的样子,和衣躺下。她没有闭眼,而是侧过身,一只手垫在脸颊下,在跳动的烛光里,安静地、近乎贪婪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夫君的侧脸轮廓。

那高挺的鼻梁,紧抿的薄唇,还有即使在睡梦中(她知道他并未睡着)也微微蹙起的眉心……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比新奇,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。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,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,像一只在夜色中安静观察的猫儿。

自垂髫之年起,白孜孜便浸在垣国皇宫的礼乐教化中,将《女诫》《内则》的箴言化作骨血。岁月更迭,她始终端持着云松雪鹤般的仪度,举手投足皆暗合宫墙里流淌千年的规矩,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精准如丈量过的圭臬,永远都是清泠如月的姿态。

数十载春秋,规矩早已熔铸为她的呼吸——裙裾扫过青砖的轨迹、执盏时腕骨的角度、应答时颔首的幅度,皆是刻进生命的方圆。那副永远沉静若水的面容,恰似玉雕的观音像,将皇室礼仪凝作永不褪色的风骨。

长夜漫漫,红烛泪流。寝殿内,只有两人清浅却毫无睡意的呼吸声,在满室的寂静与华光中,交织缠绕。

他却在深夜辗转时惊觉,记忆里齐纾柔的音容总与草原的风、石坳的火重叠,可真正令他眷恋的并非这个人,而是那份未被皇权染指的纯粹与肆意。当祖父的训诫如重锤击碎幻想,他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将年少时对选择的渴望,错付成了对齐纾柔灼热的执念。

白孜孜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从寝殿传来,李樽摩挲着袖中那方被攥皱的素帕,上面还残留着齐纾柔临别时淡淡的药香。这香气曾令年少时的他辗转反侧,此刻却像一记辛辣的讽刺——他何尝不知,自己贪恋的从来不是帕上的芬芳,而是那个能自由赠予与接受的自己。

宫墙之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,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寒鸦。李樽望着它们振翅消失在夜幕,忽然想起祖父说"爱不及龙椅重要"时眼中的冷光。

原来他所谓的情,不过是困在宿命牢笼里的困兽,对着虚渺的月光徒劳地伸出利爪,而真正的自由,早在戴上皇子冠冕的那一刻,就碎成了满地无法拼凑的琉璃。

风掠过窗棂,卷走了缠绕半生的相思残屑,少年时刻在心间的齐纾柔三个字,终究化作了宫墙之外的旧梦,在这一瞬被月光碾作齑粉。

晨光熹微,终于艰难地穿透了雍和宫寝殿厚重的窗棂,将殿内弥漫了一夜的浓郁花香和烛火气息冲淡了些许。李樽几乎是在第一缕微光透入时便睁开了眼。一夜未眠,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,太阳穴突突地跳着,残留着彻夜煎熬的钝痛。

他维持着背对白孜孜的姿势,没有立刻起身。身后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,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,显然她还沉浸在睡梦之中。

听着身后白孜孜绵长而安稳的呼吸,李樽心中暗叹:她亦不过是命运棋局中的一枚棋子,既同陷囹圄,自当以礼相待。此后,他定会以皇子妃之礼,尊她,敬她一生。

他无声地、极其缓慢地坐起身,动作轻得没有惊动一丝尘埃。眼角的余光瞥见内侧——白孜孜侧身蜷缩着,面朝着他的方向,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,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全然没有了昨夜初见的娇蛮大胆,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恬静。

李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,随即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,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快得抓不住。

他悄无声息地起身,披上外袍,没有惊动任何侍候在外的宫人,独自一人走出了这间依旧弥漫着新婚气息的寝殿。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涌入肺腑,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。

晨光漫过寝殿的鲛绡帐时,白孜孜对着菱花镜簪上东珠,看那圆润的珠辉在鬓边流转。铜镜里映出床榻上李樽昨夜留下的凹陷,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洼,清冷而寂静。她指尖轻触过嫁衣上金线绣就的并蒂莲,忽然想起昨夜揭盖头时,他望向自己的眼神——深邃如寒潭,却倒映不出半分涟漪。

花的残香混着晨露的清冽,从窗棂缝隙漫进来。白孜孜将最后一支步摇别进发间,动作优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。她知道李樽在回避什么,就像知道塞外的风永远吹不进这重重宫墙,但她不愿细究。有些真相如同蒙在玉璧上的薄纱,揭开了,反而会露出裂痕。

当她转身望向依旧紧闭的寝殿大门,忽然想起昨日在礼单上看到的"合卺酒"。那对青玉酒盏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紫檀匣中,釉色温润,却从未盛过一滴酒。

白孜孜轻轻阖上妆奁,菱花镜里的倒影泛起细碎的光,恍若她心底忽明忽暗的思绪。她并非不懂寂寞,只是比起追问得不到答案的谜题,更愿守着这份若即若离的平静——就像草原上的星子,远远望着月亮,不必知晓它阴晴圆缺的缘由。', '')